重返孔子思想的原点——读《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
发布日期:2019-09-25 14:37

作者:刘佳慧
 
  孔子的思想自先秦传世以来,不但历经了两汉经学、宋明理学和现代新儒家的阐释发挥,而且它在东亚文化圈的扩散衍变,以及流播到西方世界之后激起的持续回响,更使儒学形成了一片河网密布、江流错落的宽广水域。不过,这些支脉众多的丰沛源流诚然给儒学界灌注了欣欣向荣的不绝生机,却也屡次让孔子的思想在众声喧哗和各具用心的阐发中偏离了原义,模糊了主旨,甚至失去了本来面目。
  刘东的新作《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正是致力于重返孔子思想的原点,回溯孔子思想创生的先秦语境。他认为汉儒、宋儒乃至现代新儒家都在孔子思想中掺入了太多的“私货”,以至于要看清孔子思想的真正价值和面目,就需要在对后世儒学中的传承和革新因素加以慎思明辨的基础上,直接回到孔子的思想本身,回到与孔子思想最为密切相关的先秦典籍之中。不过,刘东并没有局限于对《论语》等先秦经典逐字逐句解读来发掘孔子的微言大义,而是借助比较研究的宏阔视野,首先建立起孔子学说和以萨特为代表的无神论存在主义之间的深层可比性,识别出孔子思想中极为可贵的“有限理性主义”,再用这个新颖切要的观察来透视孔门之学,《论语》中诸如“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看似浅近的只言片语顿时焕发出邃密的深意,并成为支援、论证和延伸这个核心立场的关键记录。
  从孔子思想的“有限理性主义”出发,刘东将比较的视角从无神论存在主义的观察点扩展开去,进一步将先秦儒学与宗教、海德格尔的学说、后世的理学、西方的启蒙思想,乃至俄罗斯忧乐交织的文化传统进行多维度的联系和精切的对照,以期更加全面地发掘孔子思想从“有限理性”的原点上创造出来的“人生解决方案”。透过这种八音交响式的宏阔比较,读者得以见出孔子对神“存而不论”的果决理性,对人的主体性的彰显发扬,对“仁学”的价值选择和伦理建构,孔子在面对现世的忧患、死亡的阴影和命运的偶然性之时,丝毫没有表现出“人生不值得过”的消极取向,而是更加珍视和把握唯一的此生,将长存心间的忧患,转换成对有限人生的倍加护持和勉力而为。正是基于对孔子思想的重新发掘和坚实理解,刘东对儒学界长期流行的“天人合一”“伦理本位”“内在超越”“儒道互补”等核心论断提供了独出机杼的解读和评估,这不但对学界深入探究中国文明之特色颇有启发,而且立意鲜明地指出了兼具理性和道德的孔子思想,对于当今这个经历了理性的大范围驱魅、多元文化在并存中亟待寻求共同的理解基础的“世俗世界”的重要意义。

  正如本书的标题“儒学与存在主义”所揭示的,在这项有如多维光束层层辐射的比较研究中,其间最早开启、同时也是最锐利的那道光束,就是透过无神论存在主义的聚焦,照亮了孔子思想的“有限理性主义”。
  刘东将无神论存在主义视为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在二十世纪衍变出来的一种哲学形态,并将它的思想渊源上溯到“轴心时代”的古希腊。他从希腊悲剧所展现的对神正论的深切质疑,以及智者派广为宣扬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中,窥见了希腊哲学在方生方成之际隐伏的“人文主义”。(《天边有一块乌云:儒学与存在主义》,第24-25页。下同)虽然基督教的崛起覆盖并吞没了希腊文明的光焰,而那被长久遗落的人文精神的火种历经漫长的中世纪之后,以回归古典的名义在整个欧洲大陆蓬勃复兴,不仅用理性驱散了天国的幻象,也将长期以来由教会把持的对人生要义的诠释夺回人间。刘东特别拈出被启蒙的劲风所撼动的法国境内,经由拉伯雷、蒙田、伏尔泰、波德莱尔和纪德等人所赓续的“要么就对人生重新展开审视、要么就对宗教进行冷嘲热讽”的无神论传统。(第29页)当这种遥相呼应的人文精神延伸到了萨特和加缪那里,他们一方面受到了尼采“上帝已死”之宣言的强烈召唤,另一方面则以存在主义的立场去对接无神论的思想源流,并在二十世纪哲学界释放出了巨大的精神能量。
  萨特对人生和存在问题的探讨,坚定果决地动用了那把锋利的“奥卡姆剃刀”,剔除了上帝和神灵的位置,以清醒的理性和无畏的勇气,直面神离开之后的荒芜大地。萨特通过确立无神论的坚定立场,跨上理性的战马,勇敢地闯入一个没有神灵荫庇的世界,开始了终其一生的哲学探险。而他所认清的“自己真正的任务”,就是依凭个体之理性探究存在的本质和状态,为抛到人世间的生命寻找存在的意义。
  那么,在无神论存在主义的对照下,孔子的学说呈现出何种相似性呢?刘东指出,《论语》中记载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未知生,焉知死”,体现出了孔子思想的人间本位和理性精神。近世以来,当中国文化全面遭遇包括基督教在内的西方文明时,孔子学说蕴含的这种与宗教思想迥然不同的理性精神,就曾被蔡元培大力表彰:
  凡宗教不是多神,便是一神;孔子不语神,敬鬼神而远之,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完全置鬼神于存而不论之列。凡宗教总有一种死后的世界;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之死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毫不能用天堂地狱等说来附会他。凡宗教总有一种祈祷的效验,孔子说:“丘之祷久矣”“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毫不觉得祈祷的必要。所以孔子的精神上,毫无宗教的分子。(第192-19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