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发表在《中国作家》2011 年第 1 期的中篇小说《她的城》,在《中篇小说选刊》2011 年第 2 期“实力小说家专号”头条转载。她在介绍小说的创作意图时这样写道:“现在物质很高潮,精神很灰暗;从前政治很高潮,精神很怪异,我生活在一个伪高潮时代,写真相就倍有挑战性了。我很喜欢。我必须努力写真相。《她的城》是写女人关系的真相。”(《伪高潮时代的真相》,《中篇小说选刊》2011 年第 2 期)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池莉始终以敏锐的双眸关注人生,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她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和《太阳出世》被称为“人生三部曲”,成为新写实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她直面现实,直面人生,反映普通市民日常琐碎平淡的生活,反映他们在生存困境压抑下的烦恼人生。她在上世纪 80 年代初、中期的作品中塑造的女性形象,一般具有传统女性贤良、宽容和忘我的美德,到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她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不断深入,开始关注女性独立人格和自身价值的追求,塑造的女性形象充满了生命力和创造力,她们不惜一切代价挑战男性中心地位,彰显女性的主体精神。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池莉对生活的态度逐渐趋向于平和:“时间是公平的,年龄也是公平之物,不管什么年龄,我们只有感恩,因为我们都还活着!”“最令自己吃惊的事情是,世界这么乱,每天发生这么多事情,可是我还活着!”(《春天的文学——池莉在武汉大学的演讲》) 小说《她的城》诠释了池莉的生活观。人生会遭遇不幸,承受重压,但不能逃避现实生活,要以积极的人生态度直面生活。“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么生活,它就是力量强大到无法想象。”(以下引文均摘自《她的城》)在这个物质生活高潮、精神生活灰暗的时代,作者呼唤女性之间温暖的友情和默契的亲情。 《她的城》以坐落在汉口最繁华的中山大道水塔街片区的蜜姐擦鞋店为写作背景,塑造了三位女性形象:擦鞋店老板蜜姐、和丈夫赌气来擦鞋店打工的逢春以及蜜姐的婆婆。作者透过“蜜姐擦鞋店”这个窗口观察城市,书写城市的昨天和今天,叙述蜜姐擦鞋店中人们的日常生活,描写城市中普通市民的喜怒哀乐,品味生活的酸甜苦辣。 小说情节极其简单,却极具吸引力,这来自于三个女人之间温暖的友情和默契的亲情,来自于作者营造的温馨的生活场景和生活气息,来自于温婉的叙事风格。 温暖的友情 《她的城》设计了两条主线,一条主线写擦鞋店老板蜜姐的故事,另一条主线写在擦鞋店打工的逢春的故事。两条主线交织在一起,两个女人从邻里关系到老板和员工的关系,最后发展为相互理解和信任的闺密关系。 擦鞋店老板蜜姐,在部队生活八年后回到武汉,军队生活使长相安静秀气的她露出男相气派,说话嘹亮豪爽,遇事一着急就一股兵气伐人。改革开放之初,她在汉正街小商品市场窗帘大世界做了十年窗帘布艺生意,这段经历把她塑造成了革命样板戏里的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活活成了人精”。脸上流露的是见惯尘世的神情。蜜姐现在经营着一家擦鞋店,“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她信奉的警句格言,她擅长招徕顾客,揣摩顾客心理,把擦鞋店经营得红红火火。 在作者的笔下,蜜姐既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但又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充满了温情的女性。她把擦鞋店的几个工人视为一个大家庭,尤其是她的工作餐盒饭,不买简单方便廉价的盒饭,实打实每天自己掏钱买菜,由蜜姐婆婆亲手做成可口的菜肴。她给擦鞋女的报酬并不多,但凭她家的工作餐,凭她处事的态度,使得擦鞋女死心塌地为她做事。 蜜姐对待逢春就像邻家大姐般充满温情,当逢春要求到擦鞋店打工,蜜姐凭她的生活经验知道逢春是和丈夫周源赌气,因为她是看着这小两口长大成亲的。蜜姐因经历了中年丧夫的惨痛,明白人生聚散都在眨眼间,看着人家夫妻满心都是爱惜,一心希望逢春小两口和好。蜜姐答应逢春打工的要求,是让她把蜜姐擦鞋店当个平台激将周源,化解小夫妻的矛盾。逢春在擦鞋店吃着蜜姐婆婆亲手 做的工作餐盒饭,感受着蜜姐一家浓浓的亲情,心里对蜜姐擦鞋店产生了依恋。 当逢春和前来擦鞋的外地男子骆良骥产生了男女之情后,蜜姐在发现之初的态度是坚决要把火苗熄灭在萌芽状态,因为在水塔街,蜜姐深得老街坊的信赖,她不能让逢春在她的店里闹出绯闻。当两人经历了一夜的争执,又经过一次畅谈,蜜姐理解了逢春,因为逢春的丈夫周源懒惰好玩不养家,还有同性恋倾向,经常夜不归宿。由此蜜姐再看逢春时都是怜惜,两人成了一对闺密,蜜姐真诚对 待逢春,也获得了逢春的信赖。 在《她的城》中,作者描述了她感受到的生活真相。在市场经济时代,物质繁荣,人们忙于追逐物质利益,导致人与人之间关系淡漠,但人是需要倾诉的,人们渴望真诚的生活,纯真的友情。作为一个女性作家,池莉特别关注女性之间的关系,“两个女人好朋友,与男人不一样,说是朋友真不够恰当,就只能说闺密”,“就是互相要对彼此好,要互相照顾与帮助,要互相诉说与倾听,女子力气弱,要一起协力对抗内心的苦痛与纠结,还有男人带来的种种麻烦与打击”。蜜姐放下自己擦鞋店的生意来开导逢春,她把自己的人生阅历和逢春分享,也分担逢春的人生苦恼,正说明了这一点。 默契的亲情 小说对蜜姐的婆婆虽然着墨不多,但人物形象鲜明。用蜜姐的语言来形容:“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尘。”这个旧社会过来的女人,信奉仁义道德,即使铁石心肠也能被她化成水。汉口市立女中毕业的她本来在汉口平安医院做病案管理员。“文革”时期,家庭变故,丈夫跳楼自杀,面对命运的坎坷,她很坦然,并把儿子养得体面豪爽潇洒。 对待儿媳蜜姐她是仁至义尽,蜜姐婚姻出轨,她从不用语言指责,在孙儿面前竭力维护儿媳形象。当儿子病故,看到儿媳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时,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没有用语言而是用行动来帮助儿媳。她把自己的居所腾出来做店堂,自己住到了重新打出的吊脚阁楼,装修好了才让蜜姐过来,用喜气洋洋的语言鼓励儿媳,“咱们家,难不倒的,想有店铺就会有店铺”,让儿媳做什么小生意都成。 蜜姐婆婆平时就坐在吊脚阁楼的窗边看大街,白白净净,一副慈祥模样。八十六岁高龄的她依然亲手为擦鞋店的工人制作工作餐,老寿星的工作餐感动了擦鞋女,为擦鞋店营造了和谐温馨的人际关系。 蜜姐对婆婆的理解和支持充满感激之情,她怀着感恩的心对待婆婆,面对老人开辟出来的毛胚子店铺,她开始张罗生意,经营擦鞋店是她的精心选择,没有炊饮油烟和噪音影响楼上婆婆。蜜姐守着擦鞋店,陪伴着婆婆,养育着儿子。“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儿子两家人还在这里!祖孙三代,健康地,高兴地,热饭热菜地,滚汤滚水地,活着,在这里!” 温馨的场景 作者用大量的篇幅叙述武汉的城市历史和城市气质,描述市场经济时代城市的繁华和时尚。池莉把她生活的城市武汉作为写作背景,作为探索社会的窗口。她的作品反映出武汉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特色,体现出武汉独特的风情。 作者描绘城市早晨的生活场景,人们都拥挤在马路上,车辆、早点摊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充斥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武汉人为吃到一口正宗的热干面配一碗米酒的早餐,可以跑很远的路。 城市的生活从傍晚开始,行人从各个角落汇聚到大街,川流不息,夕阳的光线射向城市,大商厦与小商铺一律喜气洋洋,晚霞收去,人们在音乐低回、烛光花草的酒吧休闲娱乐。 蜜姐擦鞋店和繁华时尚的商业街形成对比,作者书写城市的繁华,是为了衬托蜜姐擦鞋店的古朴典雅。巴掌大一块地方,老旧的砖瓦墙壁,不贴砖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不油漆,古色古香,陶罐里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坛子里的几支带苞的棉花杆子,酒瓶子里的一枝蒲公英,装饰着店面,充满了文化因素。擦鞋店阁楼窗户下倒挂下来的翠绿的蕨类植物,花槽中开出朵朵小黄花的云南黄馨,等等,擦鞋店的环境显示了主人的生活情趣,那是洗尽铅华回归自然的一种生活状态。蜜姐曾在商海浮沉打拼,她经历了人生的变故,因此倍加珍惜当下的生活。 小说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洋溢着生活气息。人声鼎沸的店铺,欢天喜地张罗生意的蜜姐,埋头干活的擦鞋女,坐在阁楼窗边安静地看着大街的慈祥的婆婆,婆婆亲手制作的让人一吃就上瘾的精致的私房菜。这些都在影响着逢春,使她尽快从生活的阴影中走出来,学会面对人生。 温婉的叙述 小说《她的城》运用简约的语言展开温婉的叙述,叙事风格连续、流动,节奏明快;引领着读者在武汉繁华闹市和古朴的蜜姐擦鞋店穿行,和小说中的人物一起,在她们的城市她们的家,慢慢走,细细看,感受着闹市的繁华和擦鞋店古朴的情调。 小说的开端,各由一句话组成一节,且句子长短错落。“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这还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钟过去了。”这样的表达方式简洁别致,且制造悬念吸引读者,逢春是谁?她为什么长时间地在擦一双皮鞋? 小说各部分衔接自然,既以时间为顺序,写擦鞋店人们的生活;又有时空转换,叙写武汉的历史。第三节以“蜜姐瞥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一句,自然过渡到描写蜜姐的经历。第四节又写时间,“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银台上的钟:二十分钟过去了!”逢春仍像陀螺一样勤奋地旋转,擦着那双皮鞋。这单生意做得时间太长了,信奉时间就是金钱的蜜姐是忍无可忍了,小说开始交代蜜姐的经营之道。第五节以“逢春来了三个多月了,她应该懂”一句,追叙逢春赌气来擦鞋店打工的情况。 小说采用传统的白描手法,准确抓住人物的特征。如写蜜姐,“眼睛是觑的,俩手指是黄的,脸是暗的,唇是紫的”,一个精明的、经历了沧桑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写逢春,“穿着打扮,素面素颜,清水挂面的头发,只隐约几缕麦色挑染,干净又洋气,一牛仔裤,一黑毛衣,一学生球鞋,好像还是一个在校女大学生”。勾勒出一个初入职场,乖巧纯净的女性形象。 作者有时也运用意味深长的语言,启发读者的思考。如“人的感觉不能随便来,一旦来了就丢不开”,“万事开头难这话是没有说错的。啥事难都难在不习惯”。这些语言既表达了作者的人生感悟,也推动了情节的发展。 从《烦恼人生》到《她的城》,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生活观念的变化。在《烦恼人生》中,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描写人们所承受的种种生活压力,生活平淡无奇,单调重复,充满了烦恼和无奈。在《她的城》中,作者则着力描写人们如何经营生活,蜜姐有心劲儿、有气力地做着擦鞋店的生意,她八十六岁的婆婆也劲抖抖地帮衬着媳妇,逢春也在积极面对自己茫然失措的人生时刻,学会快乐生活。我们从《她的城》中,读出了人们对生活的感恩,品味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情。 (来源:《名作欣赏》2011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