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以来,在静寂的清晨或午后,常有一大群麻雀,聚集在后院的尤加利树梢。那轻俏的哨音,时而一点一点,时而一串一串,时而独吟,时而合鸣,玲珑剔透;如水晶,如银铃,如雨点,如串珠,流利晶莹。在树梢的谱表上,点着音符;小小的,加着装饰音与弧线的,那么活泼俏丽的跳过来、又滑过去。这一串串的音符,就织成成了一片蕴藏者生机的宁静。在这样的宁静里,一切的俗世纷争、名心利欲、得失忧患,都如旧梦舨的淡去,只觉置身在简单淳朴的大自然,回返无知无识的天真。那一刻的宁静,不知胜读多少修身养性的书篇。
多年来,在都市里奔忙,都市是属于“人”的世界,是属于“机器”的世界。这世界的一切响声——包括音乐会的音乐在内,都毫无美感可言。
它们嘈杂、吵闹、拘束、紧张、虚伪、造作。因此,我常捕捉远处偶尔传来的一声鸡啼。有时是在清晨,有时却在阴雨未情的午后。但不管是在清晨,或在午后,那一声孤独而悠然的长鸣都可以给我带来很久很久的宁静,很多很多的对田园生活的怀念和向往。那生活缓慢的拍子,低舒的节奏,宽敞的空间,辽阔的视野,淡薄的襟怀,飘逸的想象。在那样的生活里,人是属于大自然。在那样的生活里,才能触摸道生命的真谛。在那样的生活里,人们才不敢把自己逼得那么高,那么尖锐;才不致把渺小的自己吹胀道使自己无法负荷的那么夸大与狂妄。在那样的生活里,人们才可以了解到“降落”的安稳与舒泰,才可以找回自己,返璞归真,在那亲切的泥土、葱茏的绿野、清洁的泉水、简单的衣着上去发现与世无争的安闲,去发现“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可笑和愚昧。真正可喜的静,并不是全无声息的静,而是当有一种声音使你发现自然的时候你所赶到的那种亲切安详的静。鸟语、鸡鸣,都象征着不受市声干扰的那难得的时刻,远人为,近自然,丢弃物质的争逐,发现精神和性灵,这时候,你就会觉得宁静,事实上是一种抛开征逐之后的安闲,放下物欲之后的怡然。
我曾在关子岭度过两个极其宁静的夜晚。而造成静的是山上的流泉。那泉水铮铮琮琮似在我枕上流过。在梦的边缘,我觉得自己像是枕着青石,身上覆的坠叶与落花,一切城间扰攘都随着清泉流远;一切烦愁忧虑,也随这清泉流远;一切铭心利欲、得失恐惧,也随着清泉流远------在那样的怡然中,仿佛我自己也随着清泉流远而入梦。而迎接我的是山中带雾的清晨与承载我流到这里来的一汪清泉,而我所置身的地方,恍如真正的世外桃源。
海潮的声音也曾带我入梦。在海滨那小楼上,在夏夜,我打开面海的窗子,睡在床上,听海浪拍岸的声音,那么宏状而深沉的,带着远古的荒凉与寂寥的声音,述说着天地创造,大海沧桑的那声音,那低沉的、感慨的、雄浑的,那述说使你不得不放弃你随执着、所迷惑、所恼怒、所牵恋的一切。您必须在海的沉雄的低语中睡去,把你渺小如尘芥的喜怒悲欢轻轻放手在海流中。
自从我发现我是何等的喜爱这些属于自然的声音,我顿悟我近来为什么很少去听音乐会。我厌烦音乐会场所的闷热,音乐听众的嚣杂;我厌烦音乐的沉闷,演奏者的造作;我也厌烦正襟危坐的约束,强作欣赏的虚伪。时间不是没有好的音乐,但好的太少。当做商品来传播的音乐和当做冠冕来装饰高贵的音乐,同样的是只相当于叫卖的市声和物质享受盖过精神文明的那机器齿轮与马达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