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黄席群、闵孝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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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引:1934年夏,闵孝吉偕同年友黄席群赴南京问道黄季刚侃先生,先生分两日为授国学四部,二人详加笔录,即为是记。
第一记
一、音韵
音韵之学可分三部,一曰音史,二曰音理,三曰音证。音理最为艰深,暂宜从略。音史始于表谱之学,如《切韵指掌图》、《七音略》等书是也。惟每易令人茫昧,初学宜先读下列诸书:
顾亭林《唐韵正》、胡秉虔《古韵论》、莫子思《音韵源流》、龙启瑞《古韵通说》(以上音史)。
顾亭林《音学五书》、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冯桂芬《说文段注考证》(此书于段注极有功,类似索引)、王念孙《广雅疏证》(此书合音韵训诂而为一)、郝懿行《尔雅义疏》(以上入门之书)。
二、《说文》
《说文》中“象”字“说”字下是解说,“也”字以上是所以解说。《说文》之解说,必关形体。字书之编制有分类法者,自许叔重始。而许氏之功,尤在以部首领群字。至于“蒙次”之法,不必深究。然五百四十部未尝不能增减,《玉篇》即其一例。江慎修曾谓卅六字断不可增减一字,乃为明末一般好事增减之徒言之。《说文》部首之不可增减,亦所以为好事增减者言之也。
三、读经之法
读经次第应先《诗》疏,次《礼记》疏。读《诗》疏,一可以得名物训诂,二可通文法(较读近人《马氏文通》高百倍矣)。《礼》疏以后,泛览《左传》、《尚书》、《周礼》、《仪礼》诸疏,而《穀》、《公》二疏为最要,《易》疏则高头讲章而已。陆德明《经典释文》宜时时翻阅,注疏之妙,在不放过经文一字。
四、读史之法
二十四史中,《史》、《汉》、《国志》、《新唐书》属于“质”之一类,馀皆“文”也。《后汉书》文近碑板,其中改窜东汉人文字甚夥,看此书时,参观袁宏《后汉纪》,藉睹其嬗蜕之迹。《三国志》例最谨严,较班固尤过之。裴注极多,反嫌繁㒓,读时可仅看陈氏本文,求其史例及文法。
五、读《文选》法
《文选》采择殊精,都为名作。《文选》之学有二,一日“文选学”,二曰“文选注学”。吾辈可舍注学而不讲求,否则有床上架床、屋上架屋之弊。读《文选》时,应择三四十篇熟诵之,馀文可分两步功夫。(甲)记字:一曰记艰涩不常见之字,二曰记最恰当之字。(乙)记句:至少须有千百句镕裁于胸,得其神髓局度,例如《高唐》、《神女》两篇,则更为枚乘、司马相如二大家之所祖述。至于韩愈《平淮西碑》,亦模拟《难蜀父老》而成也。《文选》不必拘于体例,表章亦犹书疏,皆繁乎情也。《阿房宫赋》末段并韵而无之,颇类《秦论》。《赤壁》两赋及《春醪赋》、《秋声赋》,皆赋中变体,与汉赋不同。读《文选》一书,不如兼及《晋书》、《南北史》。史载之文,非其文佳妙,即与史事有关耳。读《文选》后,当读《唐文粹》,以化其整滞。
六、基本书籍
《十三经注疏》、《大戴礼记》、《荀子》(不读《荀子》,不能明礼)、《庄子》(不读《庄子》,不能明理)、《史记》、《汉书》(不读《史》、《汉》,不能治经,反之亦然)、《资治通鉴》(不徒事实详赡,文亦极佳)、《通典》(不读《通典》,不能治《仪礼》)、《文选》、《文心雕龙》、《说文》、《广韵》。以上诸书,须趁三十岁以前读毕,收获如盗寇之将至;然持之有恒,七八年间亦可卒业。
读书贵专不贵博,未毕一书,不阅他书。廿岁以上,卅岁以内,须有相当成就;否则性懦者流为颓废,强梁者化为妄诞。用功之法,每人至少应圈点书籍五部。
读书宜注意三事:(甲)有定——时有定限,学有定程;(乙)有恒——不使一己生厌倦之心,而养成不能厌倦之习,不稍宽假,虽有间断,必须补作;(丙)爱惜身体——此为用功之本。诚如是,则二十年内不患不成矣。今值中国学术转变之交,学者宜注意三点:一、尽废时人之书;二、不事目录之学;三、缓言参考之说。学问不必在于分类,有形之形,固不可并;无形之理、亦何可泥?但求其大体而已。
刘申叔先生云,两部《皇清经解》中,可存之书不多,足征著述不易流传。无注之书,使其有注;有注之书,则淘汰之。“学术”二字应解为“术由师授,学自己成”。戴东原学术提纲挈领之功为多,未遑精密。其弟子若段懋堂、孔广森、王念孙,靡不过之。阎若璩六十始见注疏(见《尚书疏证》);钱竹汀四十之初睹《说文》(见其年谱);王闿运五十方阅《本草纲目》(见其日记)。学能专精,虽迟固无害也。初学如小儿须赖扶持,稍长能自立矣。三四十以后,不惟自立,父母有过,可事诤谏,则师说之误,亦得而修正之。(席群按:季刚师在音韵方面,曾修正太炎先生之古音分部法。)
第二记
一、(古)音韵
十九声类终无可分之理。余用戴东原之说,将入声分出,增太炎师二十三部为二十八部,颇有八九可靠。古有一四类音,而无二三等音。发音机关喉舌齿唇而已,然古音不可无故而消灭;今音不可无故而产生。古之语言不可造,名词之类,则随事而增,不在此例。余近年授音韵学,以《等韵》及《切韵考》为主。若江慎修之《音学辨微》,亦不可笃信。盖所谓“辨微”者,辨江君一人之微耳,非天下人之微也。总之,音韵之事以口说为始,记忆为终。
《郑志》云:既知今,亦当知古,不可泥也。
二、小学
看《说文段注》,应参看《段注匡谬》、《段注考证》、《段注补订》三书,而《段注》尤为入经之资。由小学入经,出经入史,期以十年,必可成就。《说文》一书,兼音形义。义从音生,忽于音者,必忽于义。如《毛诗》“周行”二字,作“周之行列”解,则读如杭;作“忠信之道”解,则应读本字本音。
三、经学
《毛诗》分经、传、笺、疏四种。若单就本文任意解说,可人持一说,人生一意。如近人以“寝庙”为“寝室”,是执今意以解古人之文字,未有不荒谬绝伦、令人喷饭者。诗所以可以言,盖在立言有法,非任性言之也。毛传之价值等于《左传》、《公羊传》。夹衣不可无里,则经不可无传也明矣。郑笺亦不易明,有看似易知,而实不易知者。注之妙用,在不肯放过一字、放过一事;虽有纰谬,亦必究其致谬之原。陈硕甫《毛诗传疏》,专用西汉之说,不主郑笺,极谬!譬之犹讲唐诗而薄宋诗,可乎?至若今古文虽同时,却不可通,故治经必须笃守师说,虽文义了然,若无师说,亦必谬误。先之以训诂,继之以文义,文义既清,而后比较其说,观其会通。
读注疏,非贯通全疏,不能了然。北方学者,不读全经(见《日知录》),故纪晓岚讲《榖梁》,致误为西汉人所作,盖宗东原之说,以《公羊传》比较而来,不知《榖梁》本系榖梁赤所自为,范注已明言之。如董仲舒所讲《公羊》,则得诸口授,未有传书。纪氏又谓:至公观鱼于棠一条、葬恒王一条、札伯来逆叔姬之丧以归一条、曹伯庐卒于师一条、天王杀其弟佞夫一条,皆冠以“传曰”字,惟恒王一条与《左传》合,余皆不知所引何传。疑宁(按即范宁)以传附经之时,每条皆冠以“传曰”字,如郑玄、王弼之易,有“彖曰”、“象曰”之例,后传写者删之。此五条其削除未尽者也。(见《四库全书总目》卷廿六)不知凡“传曰”皆榖梁赤自传之辞,其说见隐公八年注,隐公只看九年之注,而未上及八年,乃成此谬。可知读注疏不贯全文,不能发其蕴积也。
四、史学
治史之要,以人、地、官、年为入门之基;四者亦即历史之小学也。譬诸《左传》,公子吕、子封即一人,说见《世本》,若不细看,鲜有不认为两人者。至若地理,则当识其大者,如历代之沿革变迁,其府县州厅之名,自当查看、不烦强记也。如《史记索隐》、《正义》,文多不通,其所以存者,以地理可看耳。
读《晋书》,当参看近人吴絅斋《晋书斠注》;然吴注多取资汤球,而全书不见汤名,迹近剽窃。梁章钜所著书,多系从人售来者,如《文选旁证》、《三国志旁证》,皆非自撰。其自撰者只《浪迹丛谈》一书,较前二者迥不类矣。赵云崧史学甚笃实,而经学极谬,然余敢断言其《廿二史劄记》决非剽窃。
五、泛论
小学之事在乎通,经学之事在乎专,故小学训诂宜自本文求之,而经文则自注疏求之。士大夫多有以《三国演义》为《三国志》者,故《三国演义》之误人,较《红楼》、《水浒》尤过百倍,以其淆乱史事也。
人生一念之明,等于远处一灯,非暗室一灯。
(原题《量守庐讲学二记》,载《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一期。此处转引自《量守庐学记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