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05-21
来源:作者:南航
在南迷看来,2012年9月南怀瑾先生的猝然离去,不啻让他们“怀”里失去了一块稀世之“瑾”。
而对于族侄孙的我,不免想起自己是如何逐渐接近他:2002年左右开始阅读其著作,2004年应《温州瞭望》杂志邀,写了讲述乐清文化望族之南宅南氏的《文化香火八百年》,对他辟有专章,2009年专程登门拜访,此后断续通信。
十年来的耳闻目读,三年来的亲身交往,再加上得知徐规、李敖、张中行、圣严法师、郑张尚芳等文化名人对他的纠错与批评,使我对他的感情复杂多味。逝者已矣,兹记下没有被别人提到、我所知道的点滴,作为另一种纪念兼研究。
一、怀瑾握瑜兮
据乐清南宅《汝南南氏宗谱》,南怀瑾谱名南常泰,又名永宁,别号玉溪,此号据清《道光乐清县志》,应该来自其少学读书处政洪山又名玉溪山,山有玉溪;怀瑾亦是他的号,后者典出《楚辞·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瑾瑜都是美玉,以此比喻具有美玉般美好的品德,而他的一生也俨然以其号为理想,向“自己”看齐。
乐清南宅南氏家族第二十五代之后,辈份字依次是“常存君子道”,应该典出南宋蒙学书《名贤集》里的“长存君子道,须有称心时”,南怀瑾为第二十五代后裔,属于“常”字辈,因此谱名常泰。
需要说明的是,1999年他应家父邀,为南宅重修太祖殿(南氏宗祠)题写了楹联“百代渊源,河洛东南留一脉;千秋忠义,神灵海上有孤臣”,现挂于太祖殿大堂两侧,落款却为“太祖殿裔孙常铿怀瑾奉命撰书”,钤印两方,一为阳文“净名庵”,一为阴文“南怀瑾印”,即自称谱名为常铿,因不符宗谱小传与世系图的记载,疑其记忆有误。
二、南仰周空手入白刃
南怀瑾高祖父南应东,清邑庠生,祖父南德昭,无功名。
其父南正裕,谱名南光裕,字仰周,以字行,1949年曾任民国乐清长岐乡乡长。南仰周做货物生意为业,平时急公好义,民国十五年(1926年),地处沿海的地团“陡闸倾陷,咸潮冲泻,为农田患”,他筹款修建,匝月告成,水利复兴,据南怀瑾塾师、民国乐清文人叶震东撰《南仰周先生传》,当时瓯海道尹林鲲翔赐予“热心公益”匾额褒奖他(据其子南小舜回忆,则是乐清县知事陈景元褒奖他)。
南仰周闲暇喜读史书,性格勇猛。1945年2月日本鬼子侵占黄华,到处烧杀抢掠,带领翻译下乡经过荷堡池头(今属柳市镇),持伪币强买强卖其货物,南仰周不从,翻译唆使日寇毁坏他的器物,南仰周怒起反抗,用杖棍打倒一兵,而遭到五六名日兵围攻,便赤手空拳跟他们搏斗,气运双掌,竟生生握住捅来的长剑,“空手夺白刃”,不畏强暴,传为美谈,也导致双掌被割伤流血,因伤及筋腱,后竟不能弯曲。
南仰周1951年土改期间被打成恶霸地主,约1957年屈死浙江省第一监狱(当时位于杭州余杭县),一直未获平反,为此南怀瑾在故居之一的地团《乐清老幼文康活动中心赠言》碑文里不无悲愤地写道:“旋经代嬗五六十年后,父罹世变,未得澡雪。”
三、两处故居
南怀瑾祖辈一直居住在乐清南氏聚居地黄华南宅。据《南仰周先生传》,南仰周原先在南宅后岸桥头开店,民国二年(1913)举家迁居地团(今属翁垟街道)。1918年,南怀瑾在地团出生,度过私塾与小学生涯,结婚生子,1935年夏17岁就出外闯荡,考入杭州的浙江国术馆。
据南小舜回忆,抗战时期的1940年,南仰周又举家迁居,租住附近的荷堡池头开店,1946年上半年重新迁回南宅,落脚殿后(今柳市镇黄华南宅殿后村)。
作为南怀瑾的曾经住处,地团、殿后当年的老房子可惜如今都荡然无存,不复原貌。地团故居1996年被改建为乐清老幼文康活动中心,变成公共场所,近年又改建为南怀瑾故居。殿后故居上世纪八十年代被修建过,现为三层水泥楼房,里侧蹲着一间单层老屋。
据家父与族人回忆,殿后故居原为三合院式,坐北朝南,单层,石木结构,庭院前有台门,南怀瑾一家住沿河的东边三间厢房,最南面厢房被南仰周辟为南货店,临路外立面分为两半,下为实心墙壁,上为活动木窗板,平时卸下,作为对外的购物窗口。三合院后面即南宅著名的“八份大宅”(南元照老宅),侧后有乐清市重点文保单位“清石刻照屏”。
整座故居前横石桥,旁靠小河,周围遗存着文物与古宅,环境清雅。
四、最后一次还乡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国内政治形势风云变幻,国民党已然泥沙俱下,江河日下,每况愈下,迁居台湾成为众多在其政权里一官半职过的无奈之选。南怀瑾打定离开大陆的念头,1947年从云南昆明乘机至上海,再坐轮船转杭州,并带着一位中年僧人,回故乡南宅殿后省亲,那里生存着他的父母、他的妻儿、他的根。
他在老家居留到次年,据其《金粟轩纪年诗初集》,期间参与编修《南宅南氏宗谱》,应其父南仰周嘱托,去台州黄岩横菱南氏聚居地修谱,顺便游历道教十大洞天中的“第二洞天”黄岩委羽山,还写下《自题照影》组诗,其二即为著名的“不二门中有发僧,聪明绝顶是无能。此身不上如来座,收拾河山亦要人”,此首后被其弟子、学生、南迷等屡屡提到。
1948年他离家到杭州短暂居住,在1949年大限到来之前及时去了台湾。这一走,接下来的漫漫岁月里,他的父母妻儿遭受了历次政治运动的重重摧残屈辱,但也让他躲过无数大陆文化人屈死的反右、文革等劫难,日后成就为流俗誉称的“国学大师”。
而从杭州、台湾,再到美国、香港、厦门、上海、苏州等地,直至遽归道山,长达64年里,他从此却再也没有回过乡。
五、没有下文的回忆录
2009年,我应邀编注其恩师朱味温(朱鹏)的诗文集,为搜集散佚诗文,同时也考虑到他九旬高龄,余年不多,身为宗族后辈,同样爱好国学的我似乎应该抓紧时机去近距离接触下,于是托表哥兼南门弟子蒋章元引进,当年1月前往苏州吴江庙港拜见,获赠他《漫谈中国文化》与《小言〈黄帝内经〉与生命科学》两书(详情请见拙文《太湖夜谒南怀瑾》)。
礼尚往来,当年8月《朱鹏集》出版后,我把书挂号寄给他,很快,他让秘书回信致谢,并回赠台湾老古文化事业公司出版的《我说参同契》上中下三册存念。书到之日,一边翻阅他这繁体竖排的新著,一边记起在太湖大学堂时,曾对他坦言国学经籍中,惟对艰涩枯燥的易经术数类没兴趣花苦功钻研而一窍不通,我郁闷发现《参同契》无疑是一块千年硬骨头,即使有他调配的稀释速溶汤,我仍不愿武装好牙齿。
平生不喜趋附,厌于诸如攀名家、要签名、求合影行为,本以为与他的交往就此告一段落。不料2010年,有浙江人民出版社编辑联系我,再三约写《南怀瑾传》,考虑到这事当无须我费心,沉吟不应。拖到次年,又有浙江省作协约写“浙江文化名人故居”系列中的南怀瑾故居,忝为会员,无法拒绝,我二合一整理了故居的草稿文,寄信他求教,请他百忙中拨冗修改差错,并顺便告知约写传记一事。
当年3月,年事已高的他口头答复,由学生代笔回信,措辞严厉,非常反对把他作为名人宣传,反对我写故居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说:“很希望你向学术方面发展,将来目标像梁启超一样,不要以搞新闻为主,你要珍重自己。”展读信纸,我得知他已计划着手回忆录,不必我未雨绸缪。亲口讲述的生平回忆录无疑是他人无法代替的,作为第一手资料,会极具文史价值,我由此充满了期待。
时不我待,命不由人,他猝然去世后,回忆录似乎并没下文,身后是非谁管得,围绕着他的诸多谜团与争议也永远缺少了一个当事人的“官方版”说法。
本文刊登于线装书局2014年3月出版、胡方松主编《怀师!怀师!——深情缅怀南怀瑾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