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公走了,享寿一百零一岁,虚岁一百零二,是凌晨时分,万籁俱寂,在睡梦中遽然仙去的。中国人讲此世生命的终结,最圆满的就是寿终正寝,饶公庶几得之。《庄子·齐物论》写庄周化蝶,栩栩然蝴蝶,忽然梦觉,蘧蘧然成了僵卧的庄周。或许饶公也选了个吉辰,栩栩然化为蝴蝶,在大化之中,海阔天空,遨游于时空的无际。讣告说润积一百零五岁,是按照古代传统的说法,人过百年,阴历累积了三十六个闰月,算是老天补上的三年。人们出于对人瑞长者的尊重,一般会说蕴积了天地人三才的灵气,天增一年,地增一年,人增一年,加上这三年,显示了人们对长寿的向往与期望。饶公高寿,学艺双携,誉满学林,是香港文化的中流砥柱,也是传统艺坛的辉煌明灯。对他个人的生命意义而言,是天地的润积;对传统文化的承继发展来说,则是普世的润泽。
余生也晚,虽然很早就听闻饶宗颐先生的大名,却在求学期间没有机会亲聆謦欬。我在1972年进入耶鲁大学研究院的时候,饶先生刚刚离开,学长们知道我喜好文学艺术,都抱怨说怎么才来呢,错过了侍奉诗词大家与国学通人的大好机会。饶先生1970至1971年在耶鲁客座期间,中国留学生很少,且大多数都是理工科的研究生,东亚语文系则一个中国学生都没有,倒是有一位化学系的博士生景仰先生国学精湛,随侍左右,帮着他打理日常生活,算是亲炙了他的学问。有趣的是,这位学长是理性思维的长材,逻辑思辨能力极强,与琴棋诗画无缘,却跟随饶先生修习甲骨文这门独学。前几年学长来看我,他已是美国某著名大学化学系讲座教授了,给我带了一本他写的甲骨文专作,说是四十年来除了研究化学之外潜心著作的心血。饶公天上有知,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饶先生在耶鲁,虽然没有正式调教学术传人,日子却不寂寞,因为遇到了琴棋书画的知己张充和。十多年前,饶公知道我爱好古典诗词,曾手赠《晞周集》影印本一册——他在耶鲁时期,诗兴大发,写了和周邦彦的《清真词》127首,整理成书,由苏州九如巷的“民国闺秀”张充和手录全卷。他是耶鲁东亚系傅汉思(Hans Frankel)教授邀请的客座教授,却与其夫人张充和意趣相投,成了心灵的挚友。他写的《词榻赋》附有小序,记载他与傅汉思、张充和夫妇的交谊:“忆在榆城,宿耶鲁大学古塔第十一层,三月之中,遍和清真词一百六十首。每文思之来也,嘿尔坐旧沙发上,以寸楮断续书之,或一日成十数首。友人傅汉思、张充和夫妇讶指是榻,云此果灵感之温床耶?为之失笑,摄影以记之。”张充和是诗词书画名家,在耶鲁教洋人学生书法与昆曲,曾经自嘲,教的都是些初学汉字的白人学生,“往来尽白丁”,遇到饶宗颐,则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让她“谈笑有鸿儒”,带来不少欢乐的时光。周末期间,充和会亲自下厨,饶先生就在书房写字画画,两人还经常唱和,留下许多令人寻味的优美诗句。
张充和写的《八声甘州》有序:“选堂来,不自携琴。因借与寒泉,阜西所赠也。闻其已归道山,乃共听其录音,为唏嘘者久之。”饶先生赴美讲学,自己没带琴,充和就把当年査阜西送给她的“寒泉”古琴借给他弹奏。两人共相唏嘘査阜西已经逝世,琴在人亡,不胜感慨。充和在词中怀念当年査阜西赠琴,“琴心宛在,琴事长休”,好在来了饶宗颐这位“南天客”,“无端又,湘云极浦,荡尽离愁”。由词中叙述可以推知,饶先生当时弹奏了一曲《潇湘水云》,让充和在琴声悠扬之中荡尽了去国的离愁。饶公为此也和写了一首《八声甘州·充和以寒泉名琴见假,复媵以词因和》,开头就是这样的句子:“感衷情秋日借寒泉,宝瑟结清游。”第二片的起首是:“又闻笛声哀怨,叫中天明月,乡梦悠悠。”显然是饶公抚琴,充和擫笛,相与呼应思乡之情。
我与饶公真正相识,是在1980年代末期,当时我已经离开耶鲁,在纽约教书,主编《九州岛学刊》。《九州岛学刊》是香港中国文化促进中心资助的汉学季刊,编辑部设在纽约,排版、校对、印刷、发行则在香港。有一次中国文化促进中心提出,饶公有意推动敦煌学研究,可否请他组稿,担任一期《九州岛学刊》的客座主编,出版敦煌学专刊,我欣然同意,就跟饶公有了共事的机会。与饶公合作出版专刊,犹如大旗一矗,各路人马都前来勤王,事半功倍,非常愉快,我也因此认识了一批杰出的敦煌学学者,《九州岛学刊》的学术地位大大提升。这样的合作前后共有三次,延续了两三年,一共出了三期敦煌学专刊。这段经历让我深有感触,看出饶公对学问的追求老而弥坚,提倡敦煌学不辞辛劳。他能聚集研究敦煌的硕学鸿儒,造就中生代的学者,同时也使香港对敦煌发生浓厚的兴趣,培养了一批有财力支持敦煌学的善长。
我1998年来到香港,在城市大学创立中国文化中心,专程拜访饶公,请他指点弘扬中国文化的方向。饶公很有趣,没给任何具体的建议,却十分高兴,笑逐颜开,像孩童得到了心仪的玩具,说好好做去,只要有需要,他一定鼎力相助。我请他为中心题写匾额,他很快就写好了,原先写的,是按学校教学科目规划而定的“中国文化科目中心”八个隶书大字。我说,中心除了负责全校中国文化教学,还得发展学术研究,开拓传统文化的复兴与创新,应该是全面教研兼及推广的中心,建议拿掉“科目”两个字。饶公听我解释宏图大业的设想,连连称是,丝毫也不介意改动他的题署。中国文化中心正式开幕揭牌的时候,他专程前来担任剪彩的主礼嘉宾,给我们增添了不少光彩。
此后我们时常见面,饶公十分平易近人,总是乐呵呵的,听从安排。有一次请他演讲,他说不用广东话,因为许多学术讨论还是用普通话比较清晰准确,也比较方便,就用稍带潮州口音的普通话,做了精彩的演讲。有时我去求字,请他题写学校的活动项目,他从来都不厌其烦,一一应承,惠赐墨宝。还有一次听他讲自己成长的过程,讲到他上小学时很调皮,嫌老师学问不好,上课不肯专心听讲。讲起那些八九十年前的故事,他眉飞色舞,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回到了天真活泼的童年。更多的时候,是我带领访学的后辈学者,前来瞻仰他们心目中的泰山北斗。我会在跑马地的英皇骏景酒店安排午宴,让大家欢聚谈燕。饶公最喜欢吃叉烧包与番薯糖水,我就每次都让他满意,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山珍海味都难以媲美。追忆起来,与饶公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高山仰止之情,但又觉得如沐春风,充满了无限的欢愉,这大概就是古人说的“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吧。
饶公仙去,风神永在。
(作者:郑培凯,系香港非物质文化遗产咨询委员会主席、香港中华学社社长)